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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马河,如此安静的流淌

    第一次见到洗马河的时候,她就安静地躺着。她似乎从来如此地安静地躺着,并且还将永远,安静地躺下去。这是一个没有风浪的湖泊。在无量山和哀牢山的余脉上,似乎永远没有风和浪。和我们日常所谓的摧枯拉朽、惊心动魄的所谓风浪比起来,你能说洗马河那种似乎亘古如一就抚摩着万物的微风和轻添着湖岸的细碎的水波是风和浪吗?洗马河是安静的,她周围的山和树,她怀抱里的活物,她的跟部的大地以及大地的深处,她头上时而蔚蓝时而阴郁的天空,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给人的感觉都是安静的。同样安静的还有来到她身边的人。思茅城里的人随随便便走出来,就来到了她的边上。有些人在湖边散步,有些人在湖里游泳,有些人在湖边垂钓,还有些人在湖边野炊,而有些人在林子里遛鸟,那些笼子里的鸟儿和笼子外的鸟儿应和着叫成一片,更显出整个世界的安静。湖的东边和西边,延湖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泥土小道,小道通往一个山环水抱的村庄。不用说,村庄自然是安静的。更安静的,是那些牛马。在小道和湖面之间,还有一段缓冲地带,那是水草丰美的河滩。那些牛马们漫不经心地在小道和河滩之上游走,沉浸在它们的食物和世界中,视人若无物。它们走的时候,你看不见看护它们的人。其实那个人在场的,他也许躺在那棵树下歇凉,偶尔吆喝一声,牛马就错错落落回应起来,于是,马嘶牛鸣响成一片,夹杂着频率细密而音调悠缓的铃铛声。那是一种古老的铃铛声,类似那种战国时期出土的编钟的声音,这种古老金属发出的声音和通过牛马们柔软潮湿的喉咙、鼻孔的摩擦发出的声音交织起来,仿佛把人拉回远去的部落时代。 

    在思茅,城里人就是这样,他们一闪身从喧闹的城市出来,面对的就是洗马河亘古的安静、缓慢和遥远的时间,一下子就把喧嚣、速度、现代和忙碌、焦虑抛在身后了。 

    问题是,在城市边上,并没有多少人能够时常到洗马河来。即使到洗马河来的人,也没有多少人能够真正享受洗马河的安静。以我自己的感受和对别人的观察,大多数的人,他们来到洗马河边,想得最多的却是城里的事情。我和几位同事到洗马河边来过,在湖边走,大家偶尔谈谈天气,风景,其余的时间几乎一直就在谈论工资、家庭、单位、领导以及这人那人的各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一次我躺在林子里歇凉,身边就是几位遛鸟的老头,他们一直在谈论退休工资以及他们那个时代的某某某,某某某的事情,这个人还活着,那个人不在了,这个人的儿女争气,那个人的儿女实在不成气。我说别人如此,我自己也从来不是一个超乎物外的高人。读到第一段的时候,你看我写得多么安静,实际上,我之所以频繁地投奔洗马河,恰恰因为相反的东西。简略说来,那种东西可以叫做烦躁。我是1996年夏天来到思茅的,直接的目标就是投奔一位女孩子,或者叫做投奔爱情。那时,思茅对我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我刚刚大学毕业,不管不顾地来到这里,直接的目的就是为了那位女子。然后,像急风骤雨一样,那位女孩子一下子离我远去了。我被抛在这个城市,抛在一个不死不活的学校中。在这个城市,我一下子感到自己的多余。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频繁投奔洗马河的。但在那时,我眼前的洗马河其实并不存在,因为它整个儿形同虚设。我满脑子是她的影子,满脑子子是对未来的绝望。我经常骑着一个破单车,发疯一样围绕着洗马河转圈,有时就离开洗马河,往她的山林去,一直走到筋疲力尽或者无路可走的时候才垂头丧气地返回。那段时间,我对阮籍穷途而哭的典故心有戚戚,常在一个个无路可去之处喝得烂醉如泥,希望身边有一个死便埋我的朋友。 

    现在想来,那是一段荒诞的经历。那个时候,我尚未能够领悟洗马河的安静。洗马河的安静是水的安静、山的安静、大地的安静、天空的安静。这些事物在人之外,它们静静地存在着,相对于人的世界,城市的世界,人的意义的世界来说,它们是毫无意义的。它们只是自己在着。 它们只是自己“在着”的自然物。相对于人类世界的各种关于意义的喧嚣来说,它们的存在,是毫无意义的安静。人们看待它们的眼光,并不是它们看待自己的眼光。它们也许,压根儿就不“看待”自己。它们只“在着”。

    而人,并不容许它们在着。就像人自己,并不容许自己只是在着。人是要寻找和制造各种意义的。如果人自己,只是在着,那和它们有什么区别呢?那岂不是毫无意义吗?就像我在1996年夏天来到思茅,不可能毫无目的和意义。我从一开始就是给自己的到来预设了一个意义的——当时是为了她,为了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当时两种意义摆在我的面前:一种是留在一个大城市,一个较好的工作,一个较好的事业;另外一种就是她,一位美丽的女子、一种青春的激情,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现实利益或者理想抉择?这两种意义一下子摆在我命运的十字路口上,互相冲突,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于是我选择了后者。然后,后者却突然离我而去,于是,似乎所有的意义都离我而去了。于是,我感到自己被世界抛弃。于是,我投奔洗马河,投奔这个世界上那个没有意义的部分。但当时我并未能够真正投奔。身在曹营心在汉。但汉,已经消失。于是,我只有穷途而哭。这是我一个人的故事,但已经是时光早已上演得发霉的无数故事中的一个了,微不足道!实在是微不足道!

    但这种事情落在任何一个人头上似乎都不是轻松的。相对于沉重的人类的意义世界而言,一个人的存在,任何意义的散失都是一场灾难。因为人就是从无意义的世界中走过来的。因为人对意义的创造(抑或制造?)人才在人的意义上称之为人。现实追求或者理想追寻只不过是所谓意义的两种说法罢了。现在世界已经早已是一个充满意义的世界。意义早已经把这个世界填充得满满当当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早已经被这个世界教化得服服贴贴——一定要寻找意义,否则人的存在就毫无意义。而意义,实际上也已经不用寻找了,因为这个世界早已经为我们准备了太多的意义,我们只需按部就班地去服从就行了。但意义却也从来不是白白送给我们的,它们需要我们去努力追求,然后才能实现意义,获得意义的回报。但因为意义太多,太密集,所以我们的追求也就永去止境,永远难以停歇。意义仿佛永远在我们身后,催着赶着,只要我们一停下脚步,它们就跑到我们前面去,把我们远远抛弃,然后就再也找不着它们的踪影。 以前我被意义催逼得太紧。我虽然暂时把现实利益的意义放在一边,但我为了所谓理想的意义一路狂奔。终于,我的步子跟不上理想的步伐了,它一把我推倒在地,带着胜利者的笑容在我面前飞奔而去。1999年夏天,我在又一次失恋(这已经是我自1995年以来的第4次失恋了)之后,因为在足球场上的一次发泄中摔倒在地,造成右小腿骨折。之后,我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个多月,然后又经历了一年多的残疾生活。康复后,我又本性难移,在北京经历了一次更为惨痛的失恋。接着,在2002年,我的北大历史系硕士学位又跟着泡汤。我的那个没有通过的硕士论文是关于《六祖坛经》的真伪问题的。我到最后也没有能够搞清楚这部中国禅宗第一经典的来龙去脉。“真到假时真亦假,假到真时假亦真。”我终于不顾导师的教导,最后时刻放弃了这个论文,也放弃了学位。“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实观。”我终于开始从意义的路上一路后退。 

    于是,当我再次来到洗马河边上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洗马河。或者换一种说法,是我消灭了洗马河。

    再次来到洗马河的时候,我发现真实的洗马河并不存在。或者说,洗马河只是一个虚幻的存在。 洗马河并不是一条河。它是一个公园,一个名叫洗马河的一个公园。这个公园的主体部分是一个湖。湖周围有山,有树,有几段围墙,有一道收门票的大门,进大门后有一些娱乐设施。这个湖是半自然半人工的。也就是说,原来是一条小河,后来这条小河的西南边有了一些村庄,然后变成了一个集镇,几经演变,它的名字确定下来,叫思茅。1894年法国的探险家奥尔良王子来到思茅的时候,这个集镇给他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到处都是老鼠,晚上睡觉的时候,老鼠把他吓得不敢一个人呆在自己的房间,不得不搬到同伴的屋子里去。(见[法]亨利·奥尔良著《云南游记·从东京湾到印度》)在意义的明亮世界里,那时的思茅,还是一个非常黑暗的集镇。同样黑暗的还有它边上的那条小河,它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当然,也有这样的可能,它是有自己的名字的,像这个集镇更远处的一条小河一样,它在黑暗中有了一个自己的名字——摸奶河。这样的名字显然是刚刚初通汉语的土著们命名的,但这样的名字那能登得了意义世界的大雅之堂,所以后来它就被换成了另外一个名字——木乃河。这个名字也许换得不大好,容易让人想到埃及的木乃伊。这样的想象让那条河散发着一股尸体的味道。其实那是一条多么安静清爽的小河。思茅集镇后来不断升级,变成了新时代行政意义上的“镇”、“县级市”,最近又要升级为“地级市”。因为思茅的升级,它东北边那条小河也随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它要解决思茅市的饮用水问题,它的水量显然不够,那就为它增加意义——打上几条大坝,开挖了一条沟渠,于是它就成了一个小型人工湖(也可就小型水库)。对了,还得给它取一个名字,最好是一个漂亮的名字。不是一个传说吗?诸葛亮南征,七擒孟获,相传来到这条河里给他漂亮的白马洗澡。 那就叫它洗马河得了。这个水库,就叫它洗马河水库吧,这个城市附近已经有一个“红旗水库”了;古代的诸葛亮到此洗马,现代的红旗飘扬到边疆,古典和现代都俱足了,这是一个既有悠久历史又有光辉未来的城市,这是一个有文化有前途的城市,一个城市,怎么说都得做出一副既有文化又有前途的姿势,这是一个城市总体性的意义所在。光是水库,还不能充分发挥它的意义。那就把它建设成公园,发展旅游业,就叫它洗马河公园吧。那个“红旗水库”也把它建成一个公园,但叫“红旗公园”恐怕不行吧,主要是不大时髦了,不利于发展旅游休闲。况且,市中心已经有一个“红旗广场”和一个“红旗会堂”了,重复多了是浪费意义。于是,就有人给它取了一个漂亮的名字——梅子湖公园。这是一个诗意的名字,像一位温柔美丽,很容易让人流口水的女子的名字。不过,我在梅子湖从来见过梅子,也没见过梅子树,我不知道这个名字从何而来。 但这并不要紧,洗马河的名字的也同样是不知道从何而来的。 

    但这并不妨碍它叫洗马河。我对云南的历史所知不多,但大约可以肯定诸葛亮南征是绝对没有到过思茅来的。居一些不大可靠的史料记载,东汉三国时代的思茅的一带叫金齿、银生部落,在这一带居住的是所谓的“八百媳妇国”。这是一些原始的部落,互相分散,道路不通,许多部落,大约还停在所谓的母系氏族社会。诸葛亮南征,走的是东路,他所确切到过的地区,也就在现在的昭通、曲靖一带,隔这里还有千里之遥。但历史的真实并不妨碍洗马河的命名。也不妨碍洗马河公园里像模像样地端坐着诸葛亮的雕像。世界上绝大多数意义的制造都是源于意义的需要,和意义的真实与否实在没有多大关系。这在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恐怕都是没有多大区别的。实际上,各种所谓意义的虚妄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有多少的意义真正经得起追问?有多少貌似宏伟的意义不是建立在虚构的沙滩之上?但人类建立意义的努力却是异常固执的,因为不能忍受无意义,因为需要意义的切实的支撑。再回到洗马河,其实,虚构这个洗马河的传说的人,首先虚构了这个意义的人是聪明的。因为对诸葛亮和一条河的虚构,原来毫无意义的一条小河就有意义了——它沾了诸葛亮这只香饽饽的光,它有了历史。而有了历史,是多么重要啊!人的意义就是由历史支撑起来的。现在的意义由历史支撑到现在。而未来的意义,据说也是由历史告诉的。如果需要寻找现在的意义,我们最便捷的方法就是去寻找历史。而寻找,许多时候就是一种制造。比如这个城市对诸葛亮的寻找和制造,就差不多已经到了一种登峰造极的地步——除了洗马河公园的传说和雕塑,这个城市在一个十字路口又竖立了一尊高达数十米的诸葛孔明雕像。客观地说这位孔明虽然身材高大,但制作得并不高明。他神情呆板得站着,戴着水泥制作的牛尾帽,小孩一样紧锁着眉头,左手笨拙地持着鹅毛扇,右手把一件宝贝东西贴在胸口——我敢保证在你没有见过之前打死你也想不到——那是一根小树枝。坐基上四个金色大字“孔明与茶”告诉你,那是一枝茶树枝,那枝上的叶子叫茶叶。我的天!孔明不仅到这个城市洗过马,还到这个城市来喝过茶了!孔明为什么神机妙算?那是他因为他喝了这里的茶!这是一个茶业集团公司赞助的城市雕像。他们能够产生如此天才的创意,我想大约是受到了洗马河的启发。这个创意真是老谋深算,有了诸葛孔明这根“历史的脐带”,这里茶的历史可以上推到三国时代了! 

    再次来到洗马河的时候,我是从城市后退来的。城市里意义堆积太多,我退到这个世界没有意义的那个部分。结果这个部分也堆积着意义。所以我再次从意义后退,退到没有意义的虚妄之处。这个时候,洗马河后退了,后退到没有洗马河之前。后退到一个湖、一条河、一些山、一些树,一些云,一些风,一个天空。后退到湖、河、山、树、云、风、天空这些最初的事物。后退到没有这些名称之前的事物。后退到我混迹于这些事物。后退到没有我,也没有这些事物。后退到只有牛马在走。 这个时候,我1996年夏天为了所谓理想、爱情、青春、诗歌、艺术、人生……这些事物以这样方式在一个黄昏如此呈现出来——我躺在她温暖的怀里,看着天色不知不觉暗淡下去,进入时光的过度时刻。时光一直就在过度之中。我的目光爬过她缓慢隆起的胸脯,爬过她的鼻尖,爬过她凝视天空的眼睛,爬过最初的那几颗星星。那是我最感动的一瞬。我无法为它命名为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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