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雪山:玉龙绿雪-如此高贵
玉龙雪,是我青春时代最重要的精神镜像,在完成于1992年的小册子《扫雪集》中,我用理想主义祷告词式的词藻无数次地描写过它,诸如“身后是玉龙大雪山。半天中的雪,是我们祖先留下来的遗物。每次望着雪的圣体,我都想流泪,全身像布满了雪。我好像看见纳西人的猎神尼格登伟在云中漫步,两边站满了各种各样的芯鬼(云之精灵)。它们手持纳西人闻名四方的铁刀,喝着清凉的包谷酒,穿着大大的白裳,驾着云朵坠入十里香一类的花丛”。这本小册子的轴心词,竟是“除了天上神明的星辰,我只剩下一座玉龙雪山”,由此可见当时我对这座纳西圣山的迷幻和依恋程度。
2005年深秋,当我再次回到丽江,昔日遥远的边城已于狂飙突进中成为桂冠惊艳的花花世界,在粉气四散的喧哗中,我获得了玉龙大雪山的赠礼——这年山中第一场大雪,一场清新得令人眩晕的新雪。寂静而丰沛的早晨,我站在一大片日新月异的马赛克建筑里,长时间仰望着高尚的新雪,看着看着,想到这座圣山如今绑满了各种索道,每日有成千上万的游人在上面践踏,不禁生起许多揪心的哀怨。哀怨之余,丰伟的雪境把我的心抓了去,往里面添了些豪侠之气,借着这股气,不禁记起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来,在明清小品文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篇写雪境的了: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杯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真是神来之笔啊。何以解忧,惟有白雪。雪境,令张岱性情大畅,亦令我性情大畅。西湖雪与玉龙雪,是一阴一阳的两种雪,都极为高洁,但高雅博闻如张岱者,恐怕还是没有听说过绿雪。
我说的自然是玉龙雪中的绿雪。这一唯美得令人目瞪口呆的曼妙之雪,是雪中的大美之雪,冷艳而格调奇高,堪称玉龙大雪山的极致之景。
记得我曾数度在雪山主峰扇子陡的北侧看到过绿雪,藏族人把雪分为两种,一种叫“喀”,是阳光一照就可以溶化的雪,另一种叫“唝”,是亘古不化的雪,西湖雪属于“喀”,玉龙雪则两者兼有,我看到的绿雪大概属于“唝”,它浪漫地堆在大片白雪与黑石间,异常醒目地发出隐隐绿光,这种绿是黛绿中泛蓝,类似于极冷的墨玉之彩,出奇地清高神秘。
但实际上我看到的还不是真正好的玉龙绿雪,在山中苍茫的大小峨锋中,靠北一端有座小峰叫“绿雪奇峰”,这里的绿雪才是正宗的玉龙绿雪。“绿雪奇锋”为丽江著名的“玉龙十二景”之一,清代纳西诗人木正源曾对此细述道:
“山共大小六七十峰,宛然玉笋排立,白光茫茫。突有从山背歧出一峰,与前峰参错,下临金江,雪色尽绿。岂以碧波上腾,水气喷薄故耶?但见如苔影蓊郁,如草痕菲微,而寒芒更凌凌逼射。虽经累旬新雪,不能增白,其濡染渐渍使然也。惜不令从事赋雪者见之。土人谓之绿雪屏。”
终生膜拜玉龙大雪山的清代丽江大诗人马子云,曾孤身携一支红毛剑、一支铁笛浪迹天下名山大川,在作于嘉庆戊寅年八月二十九的《玉龙山记》中,这位身长鹤立的雪山高士写道:
“雪,有古有新,古雪千古不化,新雪四时所积。旋积旋消。新雪积,古雪无增,新雪消,古雪无减。上有生云处,朝朝生云,云白色,雪不离云,云不离雪,一弹指顷,变态无穷。晚则山顶云赤如渥丹,日尽变青色,同山面,白云次第归生处。夜则或留十之一二。盖山之奇,奇以雪,雪之奇,奇以云也。
……山中有虎跳江岸,独挟江南北,虎渡口也,一名交弓处。其上有雷崖,崖腹水声如雷,觅之不可见岩石较他产玲珑秀绝。雷崖东南有光石岩;岩石明净,可照须眉。光石岩西北有绿石岩,岩尽雪,雪绿色……”
已说得很清楚了,雪山临江的一面有块叫光石岩的巨石,光石岩的西北部耸出一个小峨峰,峰上的积雪幽绿如琼瑶铜锈,这就是神奇的绿雪峰。马子云的记述和《丽江乾隆府志》是一致的。而“前半生玉龙看雪,后半生故宫看画”的李霖灿,其书斋就叫“绿雪斋”,当年他在玉龙大雪山中畅游时,曾惊奇地在雪地里看到一片娇艳的野生牡丹花,数十年后一个纳西人去台湾探望他,聊及这一奇景时,深情难禁的他起身仿王维的唐诗为这位纳西人录写了:“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玉龙白雪中,牡丹著花未?” 比之玉龙牡丹,玉龙绿雪更是霖灿先生的最爱,他在《玉龙雪山巡礼》一文中对绿雪的描述,让人仰叹这玉龙白雪世界的极品:
“这座小雪峰的妙处在于它的形状,分明就是一个白玉的古戈头,粉妆玉琢地直插入晴空中……白玉戈头的下面,雪都不能平平站住,于是便像刀切样的一级一级斩开来,斩开的断面全都闪烁着一种莹莹的绿色。这一级一级的绿色最使我倾倒,绿雪本来就已奇艳,像是神话世界中才能有的景色,现在忽然于光天化日下光耀夺目,遂使我们没有办法来传达这种梦幻的情感。经我们再三地思虑之后,只得到一个可算近似的比喻,新出土的商周古鼎上常常会有一种斑斓的铜绿色,这一种绿色和绿雪的绿有点相似,我们应该试想,一块白玉的矛头埋在地下两三千年后便也会发生白玉上的绿色,那再于最近被发掘出来,试想那条白玉绿戈就有点近似这座小雪峰了……”
石案排青玉,雪窝生碧烟。此物只应天上有的玉龙绿雪,让我感慨三岛由纪夫所说的:“我在人生中遇到的第一难题就是美。”世上本只有白雪,但怎地在玉龙大雪山的广寒天地里出现了“绿雪”呢,我想,我看到的“绿雪”,可能是由于角度契合的缘故,古雪的冰彩、青天的蓝影,森林的绿光被强烈地聚焦到了一点上,而绿雪峰上 的“绿雪”,木正源认为的绿波上腾水气濡染之说多半站不住脚,倒可能如有的专家分析的,这座峨峰上浮有大量细小的绿藻,使得被遮蔽的白雪成为了莹莹“绿雪”。
这几年,人气的大举“入侵”,使得玉龙圣山的古雪新雪年年锐减,绿雪奇峰上神光照人的美丽绿雪,仍无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