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寻找坝美并不那么容易,坝美在地图上被标注在云南省广南县的境内。但是当我们到达地图都无法显示的路径时,坝美依然没有出现。当地人说,坝美就藏在这个水洞后面,也就是说,到坝美其实没有路,只能船载以入。当地人又说,壮族是水的民族,他们喜欢傍水而居。
像演出前的黑场一样,坝美把一段长长的黑暗作为自己亮相的前奏。想起陶渊明在桃花源记里写的那句话:“缘溪行,忘路之远近。”最记得这一个忘字。
在这溪水的流动中,城市生活的喧嚣渐渐淡出,对坝美的憧憬开始浮出水面。
这条900米的水道里,黑暗的摸索给了我们足够的时间来堆积对它的好奇和神秘。这里是如何被发现的呢?第一次发现这里的人是谁?是什么力量,让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先民有勇气走到这黑暗的尽头呢?只有笛声回答我们这更像是感慨的问题。比我们更好奇的应该是天空,因为在狭长的溶洞里,有三个这样的天眼,好像是上天对这个神秘水洞流连的目光。这黑暗的摸索凝固了我们的视觉,却让其他的感觉兴奋起来。船工的笛声以不变的节奏与水声应和,我们感觉水的速度,感觉风的凉爽,感觉笛声的忧郁,感觉时间的停摆。洞口的微光渐渐拉开了坝美的大幕,但这还只是幕布的一角,等到大幕全部拉开,我们被眼前风景的构图惊呆了。小桥,流水,人家,忽然间好像明白这幽黑的山洞,就是坝美的全部矜持,一旦坝美决定展露它的容颜,就会把它最自然的一面袒露在阳光之下,不再有丝毫的掩饰。
青山绿水在南方郊外是很容易看到的,但这里却带给你截然不同的感觉。别处不可复制的悠闲之风,在这里的每一处景观上都留下自己的烙印。一副任它沧海桑田我自岿然不动的淡定。
水车,山野,村落的轮廓集体参与了这一幅悠闲图画的描绘,即便是忙碌也透着悠闲。任何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会自问一句:我所要的生活不正是这样的吗。[NextPage]
坝美的早晨
坝美的早晨
坝美的早晨是从雾开始的,山野、村寨和田头几乎被浓浓的、湿湿的云雾笼罩。雾中的坝美还看不清什么轮廓,却是鸟鸣声,家禽的啼叫声还有水流声充盈了你的听觉。而这更让你觉得宁静。宁静是坝美给我们的第一份礼物。我们从听觉开始认识坝美。
坝美人的一切都可以自给自足,大地和流水是我们眼中的风景,但在他们眼中也许还额外对大自然有一种感恩。
鱼就在水里,只等人们去结一张网或者拦坝截泽,打到的鱼够吃好几天。初来乍到,你会觉得这里没有自来水、没有电、没有手机信号,好像什么都缺。可是你越住下去就会发现,这里其实什么都不缺。如果我们把特产的概念定得再宽泛一些,可以允许心情和氛围加入的话,我们认为,这里特产的是积淀了数千年的平静和悠闲。没有什么要担心的,大自然就像一个天然的储藏室,要什么只等自己去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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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真有点羡慕他们和自然的关系,可以那么亲近和谐,人是自然的背景,自然也是人的背景。大自然和他们是这样彼此需要,彼此欣赏。吃的、喝的都是自然的馈赠。酿造清醇的米酒,味道像山泉水一样美,吃的油是自己种的油菜籽榨取,家禽提供了足够的肉类食品,蔬菜自己种、水果自己栽。
织布的老人
织布的声音很快就进入我们的耳朵。勤劳的家庭主妇已经开始她们劳作的一天。在坝美所有的衣服和织物都是自己织的,好几家的家庭主妇聚集到一起一家凑一个颜色的线,一起商量这线的颜色如何排列。几百年了,就这么简单的几个颜色,但她们总能排列出不同的花样。在这里劳动是快乐的,你很少会听到累这个词语。如果你问:她们为什么这么单调的事情总是可以这么开心的时候,她们也许会反问你一句:为什么要不快乐呢?在这里,有时候连单调都是诱人的。老太太筛米的动作是单调的,但是,却能长久地吸引你的目光。一辈子这个动作重复了多少次,她的眼神里却没有半点幽怨。一辈子都在重复织布的动作,熟悉了不同时间阳光在织布机上留下的光影,光线像个调皮的孩子,驻足在织布机旁,仿佛要和那些七彩的颜色一起被编织去。
村落里最悠闲的应该是这棵一千多岁的榕树了。因为,这个已经很悠闲的村庄还把这棵榕树当做休闲之所。据说,这是先民刚到村里时栽种的,所以又被村里人叫做长寿树或者龙树。在广南县,凡壮族居住的村子都有把榕树当做龙树来供奉祭祀的传统习俗。村里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不允许在榕树脚下乱扔东西,哪怕树干或者枝条自然干枯后,都不会有人拿回家中当柴禾烧。榕树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爱情树”,村里的青年男女相爱的第一步,都会在这里对歌。榕树是最新鲜也最永恒的爱情见证。
[NextPage] 有人说,生活的戏剧性会发生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无论是在动不动就可以轰轰烈烈的现代都市,还是在这个一般的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也有人说,爱情会发生在任何一个有爱的心灵之中,无论是一国之君还是这样两个普通的年轻人中。时间之流不见踪影,但是途经的任何一个人,都如这水车一样,可以舀起一勺灌溉自己生命的绿洲。
……
他们的新房就要竣工了,还是一切都可以自己解决。砖瓦石灰自己取土石烧制,木头是山里砍的,家具是自己做的,劳动力就是左邻右舍,大家互相帮忙建制。不需要图纸,保持栏杆式或麻栏式的独有风格。自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来村里开始流行这样的房屋样式。
村里每多一个这样的房屋,就仿佛要复制一份安宁和恬淡。在这样的空间里居住的会是一家人一辈子平淡而美丽的生活。最难得的是,这里的居民从一开始就认同这样的生活方式,平淡是真的生活道理,在这里是不需要悟出的。因为,一切好像就应该是这样。
门是用来挡风的,这里可以夜不闭户。几十年来,这里没有离婚,没有刑事案件,甚至没有争吵。没有人想去打工,一切都可以自给自足。为什么要去那诱惑和污染一样多的地方呢。
有人说坝美人的安宁太平就是坝美人的财富,是他们共同的生活理想。安于这样的环境,不仅是对自己民族的一种保护,也是自己内心深处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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坝美约有三平方公里,海拔七百米,年平均气温十八度。全村共有一百一十五户人家,六百多口人,属于两千多年前句町古国时代僚、濮的后裔。只要有盐巴,坝美人就可以拒绝与外界的一切交往,他们尽可以自得其乐,并能解决好自己的一切事情。
现在,他们也会把一些土特产在赶集的时候运到山外去。
这个普通的一天,他们的所见和一千多年前的那一天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个水洞仿佛是一个时光隧道,人们自由地穿行在过往和现在之间。一千七百多年前一个人抑或是一群人,为了逃避战乱和赋税,不惜选择最隐蔽的居所,越过这条九百米的水道,越过那惊慌失措的黑暗的煎熬,山清水秀的坝美成为一个让当时落魄的先民惊艳的礼物。黑暗冻结了人们的视觉,但是却开启了心灵的眼睛,看见了世间最美的风景、内心的安宁。相信经过这道水洞的人,都因为获得了安宁。
在坝美好像一切都可以天长地久地持续下去,那亘古不变的山川河流本身就是这种持续性的最高承诺。岁月和年龄依然有着和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尺度,一切都有古老的规范和标准。他们清楚地知道,阳光在一年四季中将抵达自己屋檐或者田间的准确位置。
我们虽然遗憾于找不到一千多年遗留下来的图腾类的纪念品,但他们身上那种自然恬淡与无争是祖先留给他们最大的性格财富,是他们刻在血脉里的图腾。
坝美的黄昏没有人匆匆地赶路,空气里飘荡着各家做饭的香味。这是一个风平浪静的世界,绝大多数人平和顺当而清白地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一生。他们因循着一条生前就摆在自己面前的路径,由着这条路径,人们不会迷路,不会冒失败的风险。人们以毫不惊慌的眼神回答着外人的质询,我们终于明白,真正让坝美隐藏的不是那条水道,而是他们安定的内心。
村子里没有电,村子里最好的房子是小学校,这里有一台发电机,还有一台二十九英寸的彩色电视机。没有电视信号,只能用来看VCD。在这个三平方公里的村寨,外面的世界只能通过这二十九英寸的平面来展示它的繁华与喧闹。
我们习惯性地开始杞人忧天,担心起坝美的未来。在这个陶渊明诗篇里诱惑了人们千百年的地方,我们的心情是矛盾的。因为有这样一个地方的存在,我们心存感激,但我们又有点担心。陶渊明在《桃花源记》的结尾说“不足为外人道也”,而这首诗已经就被外人道了千年。我们不知道,这里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会被发现,还是会被遗忘?我们怀着勇气接受了我们的犹豫。因为时间会有一个从容的答案。人类自古以来向往真善美的力量,会有一个公平的答案。有人说风到这里也失眠,这个夜晚我们也要失眠。我们要竖起我们的耳朵,去听这村寨夜晚的安静。因为,它的沉默就是它的诉说。天下有大美而不言,今晚的坝美,在月色里沉默,一千年来,她阅尽人世的沧桑和变迁,却纹丝不动一下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