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双版纳,那个温暖的冬季
由于年代久远,加之多年来浪迹天涯,四处漂泊,我版纳之行的许多照片都不知丢失何处。惟有版纳之旅的日日夜夜,让我至今魂牵梦萦,记忆犹深!当时,我刚从内地小县城一家广播电台辞职,有一些受伤的感觉,心情不好,想一个人找个地方走一走。有一句外国谚语说得好:鹰受伤了往云里钻,鱼受伤了往水底扎。我想,人的心灵有了伤痛,为何不能选择出门远行呢?
一段心痛的插曲:那是上个世纪1987年冬天的事情了。我从鄂西出发,乘长途汽车经湖南张家界,再转乘火车经湘黔铁路线抵达昆明。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出门远行,对啥事似懂非懂,单纯得像个梦虫虫似的。晚上在昆明火车站散步时,就有女人暧昧地向男人招手了,说过来过来过来,吓得我赶紧逃回车站附近的旅馆……之所以想去西双版纳,是因为从《人民画报》上看到过澜沧江畔的美丽风光,傣家竹楼的动人传说令人神往。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和当地农场一位泰国归侨姑娘陈小花鸿雁传书好几度春秋,建立了深厚的友情,我想去看看她。然而,当我千里迢迢寻访到她随父迁居的思茅地区镇沅县城、陡然出现在她家门口时,她的父亲陈炳华老伯不禁抱着我放声恸哭了一场!原来小花年初就因风湿性心脏病复发不治溘然去世。老来痛失唯一爱女的陈老伯几次提笔想给我写信,都因心情沉痛写不下去。至此我才明白,与我通信六年的小花为何在那个春天忽然便与我断了音讯。我青春的旅程才刚刚起步,心爱的姑娘却在我的一片憧憬中骤然与我阴阳两隔,让我第一次体验到生离死别的揪心痛楚。陈老伯安排我在小花生前居住过的小房间里住下。房间里尘封的摆设熟悉得让我触目惊心:小帆船、小挂历,还有一本泰戈尔的《飞鸟集》和三毛怀念荷西的《梦里花落知多少》。那些都是以前我寄给她的一些生日礼物呵……每天早上,我独自跑到县城后面的山坡上去跟小花对话。红砖砌就的土坟已经长满萋萋芳草,周遭洒落的阳光、草露、山风和鸟鸣越发突显出这方静土的沉寂与凝重。那个从前采了绿色的春茶、织了红色的绢花千里迢迢遥祝我生日快乐的小花,那个在照片里戴了一顶异国情调的遮阳帽、双眼含笑调皮地望着我的青春可爱的小花,我们本已约好牵手季节,你怎么竟不辞而别去了遥远的天国?……
小花的去世无疑在我心灵的伤口上又抹了一把盐。但我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生者,还有许多路要走,不可能呆在一个地方驻足长留!纵然心痛,纵然哽咽着也得前行……半个月后,我挥泪洒别陈伯父老人的再三挽留,独自走进西双版纳的漫漫旅程中……
在傣族村寨:我在西双版纳足足旅行了三个多月。自打知道台湾女作家三毛故事的那一天起,我就近乎痴迷地向往她那种浪迹天涯的行旅人生:见识那么多的地方那么多的人,该是多么潇洒不凡、令人羡慕!但这种思想在我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小县城里是非常不合时宜的。要想实现自己的心愿,毫无疑问就要做出诸如辞职之类的巨大牺牲,否则只能向世俗低头,平庸而过。我选择了前者。我太向往那种四海为家的浪漫人生了。这辈子我性格上的最大缺点――同时也是最大优点――就是敢想敢做,说走就走。尽管当时我的全部积蓄加起来才几百块钱,我还是带着三毛《撒哈拉的故事》和泰戈尔的《飞鸟集》,一个人踏上寻找梦中的“橄榄树”的漫漫旅程……
从西双版纳州府景洪县城乘坐白色的“版纳”一号游船顺江而下去橄榄坝,澜沧江两岸的美丽风光尽收眼底。时值初冬,两岸金色的芭蕉林和竹林一丛丛、一片片,象浓墨重彩的油画一般泼洒在沿江两岸,衬映着起伏隐现的白墙红窗的远近村落,一派诗情画意,令人陶醉。我在小县城时哪里见过这般美景?可惜当时我的经济条件只能带一部“珠江”牌傻瓜相机,用的是国产彩色胶卷,拍出的照片色彩不正。那暖暖的金色占据着游人大部分视野,浓郁得象要滴下来一般,倒映在绿色的江面上,让人看得发呆。一位身着和服留学生模样的日本姑娘赤脚站在船头,微微扬起的脸宠上双眼闪烁着激动的泪花,不住地用中文对身旁的同伴说:太美了,太美了!……
有人说,到版纳不到橄榄坝,好比到北京不到八达岭长城,等于没到北京。橄榄坝之所以受到游人推崇,是因为这里完好地保持了原始的自然风光和民族风情,是版纳最具特色的傣家风情园。船泊码头,我通过橄榄坝(傣语叫勐罕)区委书记李军先生的安排,住进了澜沧江畔傣族村寨的岩罕大哥家。岩罕三十几岁,话不多。常常是天黑我们开始吃晚饭的时候,他独自腰挎竹篓、头戴割胶灯出去了。不久便捉了一大篓“麻拐”(田鸡)回来,用开水倒进篓里一阵抖动。之后是去皮、开膛,用油炸得香酥酥的,下酒。那时人们尚无禁食野生动物之类的意识。我吃不惯田鸡的头,偷偷扔给桌下主人家的大黑狗“二黑”吃。它对生人很凶,我有点害怕,想讨好它。不料被岩罕发现。他说:兄弟,你要知道狗是不吃田鸡的。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傣家村寨的特色大多是依山傍水而建,家家户户房前屋后栽种着美丽的凤尾竹、椰子树和槟榔树,寨子里显得干净、漂亮。旖旎的热带自然风光加上傣家独具特色的民族风情,给这片土地罩上一层浓郁的异国情调。由于地处北回归线以南,属热带亚热带气候,这里的冬天无雪少霜,阳光如夏天般炽热照人……岩罕和他的妻子都是傣族人。随着时代的变迁,他家的竹楼已经“进化”为木楼了。只有二楼的阳台还是竹条铺就,走在上面沙沙作响,饶有趣味。站在楼上放眼打量,但见村里家家户户的房屋建筑很像一顶顶“孔明帽”。后来有人告诉我,傣家的房屋就是按照孔明帽的形状设计的。传说古时候孔明曾到过这一带安营扎寨。现在是冬闲时节,地里没有什么活儿,岩罕夫妇便用自家购买的机器加工米干(米粉),然后由岩罕与合伙的妹夫等人轮流开着手扶拖拉机到十几里路开外的村寨去沿村叫卖。我每天跟着他们走村串户,兴奋不已!每到一个寨子,把车停在树荫下,岩罕便用傣话朝寨子里敞开喉咙喊:哎——烤酸罗!(卖米干罗!)说是卖,其实大多是用米换。一斤换一斤,秤很旺,互不另找钱。闻声前来换米干的人,有大妈大嫂也有小姑娘,极少有男人。换时几乎不说一句话,换完一笑,走了。通常要等米干卖完,晚上六七点钟才能回家。有一次,经过一个漂亮的傣家寨子时,看见赶集归来的一队队傣族妇女打扮得花枝招展,紧身上衣短至脐部,腰肢又细又软,一个个系着漂亮的银腰带,在斜阳下闪闪发光。看见我在拖拉机上举起照相机,她们大大方方向我招手欢呼,其中两位漂亮姑娘竟笑着踩着单车一阵猛追。偏巧这个时候拖拉机转弯拐上另一条路。待我重新回过头来,后面马路上已空无一人。岩罕头也不回地在驾驶座上高声笑话我:金孔雀飞到另一片林子里去了,你找不到了!
金孔雀?太棒了,就是这种感觉!可以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看见过这么美丽的民族!回到村里,但见椰子树下、风尾竹旁,不时三三两两走过一个个赶集归来的肩担小竹篓、身着彩色统裙的傣族妇女,她们婀娜的身姿,轻盈的步态,犹如一只只美丽的金孔雀飞进凤尾竹深处的美丽村庄。夕阳映红了村头的椰子树。一些孩子在树下追逐嘻闹,打“竹枪”(一种自制的儿童玩具),唱傣文歌。一片幸福、祥和、安宁而又动人的景象!……
橄榄坝是因当地一座状若橄榄果的湖泊而得名。那湖距我居住的村子不远,骑单车不用半个小时就到了。湖畔四周不远散落着好几个傣族村庄。但因人不熟,狗多,不敢贸然迈进主人家的栅栏(旅游提示:若只身到版纳体验民族风情,最好在当地找一位导游,会带给你很多方便)。在一个村头,有一口白色的塔式水井,里面嵌了一面大圆镜,外面井额上有一面小方镜,两边一对小圆镜,很象龙的眼睛。是一种象征,同时也非常方便傣家妇女在那里洗头、梳妆。水井四周围了一道竹篱,将猪羊牛马隔在外面,以免它们进去弄脏水井。两位身着傣族服装的妇女在那儿打水洗衣裳。我上前说:大姐,拍一张照片好吗?“拍吧。”她们大大方方地笑着说。我发现塔顶上方的天空特别湛蓝……
转眼一周过去了。这天上午,漂亮的傣族姑娘玉光又来到房东家,她是岩罕的外甥女,芳龄21岁。她“取代”岩罕为我义务当“导游”已经好几天了。她用傣语与舅妈、也就是岩罕的妻子有说有笑,一起做凉拌木瓜丝。玉光忽然拿了一只切了口的圆圆的小青果给我吃,用汉话说甜甜的,只许吃一颗。我信以为真,拿过来就往嘴里挤那果汁喝,结果酸得我腮帮发疼,张着嘴半天合不拢。玉光和舅妈搀扶着笑弯了腰肢,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原来,那是做凉拌菜佐料用的酸果,我从前压根儿没见过那玩艺儿,调皮的玉光拿我开心了。中午,玉光带我去澜沧江边洗澡。说到澜沧江沐浴,那又是版纳一道独有的迷人景观,是傣族人千年沿袭的一种习俗。同河而浴,男女无忌。傣族妇女在江边沐浴时,会随着身子浸入水中的深度而渐次提高统裙,直至最后盘绕在头顶上。沐浴完毕,随着身子慢慢露出水面,统裙也从头顶慢慢下放复归原位,那情景用“出水芙蓉”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据说一位台湾摄影家大白天初见此景时激动得双手发抖,怎么也端不稳自己的相机,最后只好借助三角架……玉光和村里的一位女伴玉蓉宽衣解带,嘻笑着款款步入澜沧江水,只露出胸脯以上白润的肌肤。她们一个劲地喊我下去,我却封建地呆在岸边,不敢脱衣裳。玉光她们直骂我是孔夫子,扫兴。下游不足三十米处,一位中年男子走到岸边,旁若无人地刷刷几下蜕尽自己身上的衣物,一丝不挂拍拍胸脯,几个箭步冲进江里,溅起一片白色的水花。那种健硕、洒脱和大无畏的阳刚之气让我看得自惭形秽,心跳耳热,最终被玉光她们一把拉入江中……尔后,玉光说她爸爸妈妈请我到她家吃午饭。玉光和岩罕家同在一个村,相距不远。我跟岩罕大嫂打了一个招呼,就去玉光家了。然而直到玉光做好饭菜摆好小竹桌小竹凳,我仍未看见她父母露面。玉光做个鬼脸,调皮一笑说:爸妈到亲戚家去了,我单独请你吃饭不行吗?我觉得脸有点发烧。我喝了很多酒。是傣家酿制的那种米酒。很醇,有一点醉人。玉光屈膝坐在我对面的小竹凳上。我想起船上那位赤足的日本姑娘。她没有再出现过。玉光也赤着脚,玉光就在我面前。我也赤着脚。傣家的风俗就是这样,上竹楼之前要把鞋脱在楼梯下,然后再上楼。玉光做的罗非鱼很好吃。玉光温柔地笑着,温柔地说话,一次次为我拈菜、斟酒。我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幸福与感动。我想起因为辞职那个小地方给我带来的一些伤痛。原来这个冬天我的心里一直是感到寒冷的。这会儿离温暖的阳光这么近。在北回归线以南,在西双版纳一位傣族姑娘温柔的眼光里,我第一次感到这个冬天也有温暖。我忽然便忍不住泪流满面!我又想起那位日本姑娘。她为版纳的风景流泪,我为版纳的温情流泪……
午饭后,玉光给我看傣家统裙的奥妙。那些几近让我着迷的穿在她们身上风情万种婀娜多姿的统裙,打开来竟不过是一块印有孔雀花纹的四方形布料。穿着时,上端围拢在腰间,用花腰带系牢。而下端的摆幅空间伸缩性却很大,无论是行走还是下地干活,都非常方便。傣家妇女又称之为“一字裙”。意即双腿叉开与地面平行形成一个舞蹈动作的“一”字,统裙内部的空间也绰绰有余。由此可见傣家妇女的聪明才智多么富于创意。
第二天吃过早饭,岩罕带我去五公里开外的曼岭秀村。那里有几位傣家少年要进佛寺做小和尚了,学傣文。我们去的那一家男主人叫波罕香,要去做佛寺的男孩叫岩庄,刚满十四岁。(岩罕说,傣家人男的大多姓岩,女的大多姓玉。)一进他家竹篱,便见三位分别衣着红、黄、绿绚丽色彩的傣族少女结队去担水,那统裙衬托出的细柔的腰肢,款款有致的轻盈的步履,真是要多美有多美。而这一切,都是在真实的劳动中自然流露出来的,随处可见。劳动创造美这句话,最适合用在傣家姑娘身上。一些衣着光鲜的妇女和年轻的小伙子在院子里铺就的竹席上架上砧板,剃骨、剁肉。院子中央架了三口大铁锅,都生着柴火,炖着牛肉,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岩罕说,小和尚这一天不能见客人并和大家说话,一个上午都关在家里,直到中午洗澡,孩子的爷爷、父亲、姐姐等才从楼上一个装好的竹笕上,用碗舀了清水倒进竹笕里,流向楼外晒台上几乎一丝不挂的小和尚的头上。每人舀一碗,是一种洗礼仪式。然后由孩子的佛寺爸爸为他擦干身子,脱掉裤衩,换上一件醒目的黄色花锻袈衫。然后骑着马,一边一人扶着,向寺庙走去。孩子的妈妈、姐姐等女亲在身后不断向他头上抛洒染了颜色的米花、花瓣等。前面是村里老人且走且歌且舞且语,然后是象脚鼓乐队吹吹打打,然后是小和尚骑在马上……进佛寺时,由佛寺爸爸背进去,进去的人一律脱鞋,拿在手里,然后在佛寺里为孩子铺上自家带来的被褥等,把那些用花、树枝和纸币扎成的花树放在床头周围,然后将一个竹编的小饭桌放在床头边,上置炖牛肉、炸牛皮、糯米饭团等。小和尚自这一天起,三天之内不准脚着地走动,解溲也是由佛寺爸爸背送。饭食由家人送达,从窗子外面递进去。进寺主要是念佛经,念佛经便是学傣文。一般三、五年之后方能还俗,然后才可以“纳女人”(结婚)成家。这一天主人家大宴宾客,并不时击鼓助兴。宴席一直从中午十二点半开到晚上九点多钟。送小孩入佛寺后,宾主又在寺内的竹席上摆开竹桌继续吃饭喝酒。菜有十二个之多,清一色牛肉系列:炖牛肉砣、炒牛肉片、炒牛肚丝等等。竹桌中间是一盘鲜红的由生牛血做成的“白旺”,还有一盘是熟牛血做成的“红旺”,乃是傣家最负盛名的两道名菜。有一年泼水节,傣族同胞曾用这两道名菜款待过周恩来总理。白旺红旺上面覆着生薄荷叶,醮酱油辣椒水吃。糯米饭是用一种阔树叶包着,就用手抓,吃起来非常香。酒是一桌一只竹制酒杯,由一个人斟满,大家轮流喝……这一天,人们还要在寺庙外面的空地上赶摆(赶集),有牛肉、水果、鸡肉和鞭炮等买卖。我只吃了牛肉汤里的一些豆腐,很鲜。还有一道香茅草烤鱼,吃完之后手有余香,是我在版纳吃到的味道最好的一道傣家风味。晚上,和男人们一起从寺庙出来,满地月光,凉风习习。那些金孔雀都归巢了,安静了,连蛐蛐的叫声也没有。我们骑车经过一片橡胶林,车轮辗在落叶上沙沙作响。有两位傣族老人显然是喝醉了,说着说着就要打起来,不一会儿又拥抱在一起,唱傣戏……有一个寨子的象脚鼓又响起来了,老远都听得见。那是另一个村,新水井落成。一位懂汉话的男人邀请我跟岩罕去那个村寨玩,说晚上他们要放“高升”(焰火)。我谢绝了,时间晚了。我兴奋了一天,有些累,想休息了。[NextPage]
临别前夕,玉光陪我去岩罕的姐姐玉香和秋英家道别。我这才知道李军是岩罕的姐夫。李军是从前下放版纳的湖南“知青”,是汉族。秋英是当地的傣族姑娘,嫁给李军后才取了个秋英这样的汉名。他俩的结合是一桩幸福美满的汉傣姻缘。当地这种异族通婚的现象相当普遍,只是在“文革”期间受到一些影响。李军拿出一瓶人参酒,让玉光轮流敬我们。秋英大姐对我说:留下来过了泼水节再走吧,还有两个多月就到了。李军说,傣家姑娘不错的,就在这里安家好了。我看看玉光,她竟羞怯一笑对我说:欢迎你一辈子留在这儿!我心感动,但没有言语。我现在一无所有,我想浪迹天涯……
玉香家离区公所很近。玉香听说我明天要走,便让玉光带我到竹楼上烤牛皮吃。薄薄淡黄的一层,外形有点像京城里的茯苓饼。先用炭火烤八、九成熟,然后抹上猪油、盐和辣椒面等,再小烤一会儿即可,满口飘香。玉香的阿婆在火塘边跟我说话,我听不懂傣语,只是礼貌地点头。玉光在一旁笑啧道:你只知道嗯嗯嗯!阿婆说什么你知道吗?——她让你下次再来玩,多住一段时间!玉香让玉光明天中午带我到她家吃午饭,说是要杀鸡给我吃。我考虑时间来不及,谢绝了。
出得门来,一轮皓月跃上村头的凤尾竹梢上空,将村寨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奔流不息的澜沧江闪动着粼粼波光。一阵夜风吹过,让人感觉几分凉意。玉光不知怎么轻叹一声,说下次你来我一定已经死了。我吃一惊,跟着明白过来却又无言以对,只好轻轻拍拍她的肩头,安慰她别难过。说人生有聚也有散,有机会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回到住地,岩罕大嫂正在为我烫衣服。我将备用的一部国产红梅傻瓜相机留给她上初一的大儿子岩香娃做纪念,大嫂从衣箱底下取出一条珍藏的傣锦送给我。玉光送给我一支小竹笆篓和两只小竹勺,我特喜欢……
第二天上午,岩罕一家和玉光送我去码头。“二黑”也摇头摆尾跟我走到村口。近一个月的朝夕相处,我跟它也成了好朋友。我轻轻拍拍它的脑袋让它回去,心里感到不舍。刚刚登上开往景洪的“版纳”一号游船,玉香大姐风风火火赶到码头,着急地说:兄弟,我炖的鸡肉还没熟呢,你咋个就走了?……
我挥挥手,喉头哽疼得说不出话来。
打洛:边贸集市与神秘的国境线之旅
离开橄榄坝傣家村寨,我回到景洪县城稍事休息,就近游览了一下曼听公园和云南省热带植物园。认识可可、咖啡豆和人心果等热带植物。然后买了一张客车票去勐海,想到那里看看边境贸易和独树成林奇观。五十三公里的路程,票价一块八毛钱。经过流沙河,沿途可见大片大片的稻田禾苗葱绿,一些民族村寨掩映在茂密的竹林中。约两小时后抵勐海县城,住物资局周天家。是小花他爸陈老伯介绍的。陈老伯说边疆地区复杂,住在熟人家里放心一些。陈老伯与周是当年滇缅抗日纵队的老战友。县城周围也有一些傣族村寨,但建筑、服饰、风情等显然比不上橄榄坝。我跟周伯伯的儿子周正约好星期天去看打洛的“街天”(赶集日)。周正说还可以去国境线上看界碑和独树成林奇观,我很高兴。有生以来第一次就要到祖国的边境线上看界碑了,激动得一宿没睡好。我们提前一天于星期六上午9点乘车去打洛,一行三人:我、周正、还有他的女友。他们俩都是当地的中学教师,熟悉当地情况,人很热情。周正说星期天赶街人多拥挤,很难买到车票。中午十二点多钟抵打洛,阳光洒满这个百分百名符其实的边陲小镇。一些傣族妇女在打洛江边浣衣洗澡,一位老妈妈光着上半身浸在水里和姑娘们有说有笑,一幅动人的日光水浴风情图。我们在周正同学家的餐馆午餐,之后便去国境线上看界碑。经过打洛江竹桥尽头的边防检查站时,我的心禁不住咚咚直跳。因为周正说这里是不准内地人通过的,有证件也不行。当地边民则可以随便进出。周正让我走在他和女友及同学的中间,他们故意嘻嘻哈哈用当地方言打打闹闹,持枪站岗的边防军战士仅看了一下周正女友的身份证,看看照片又看看她本人,说“走样了”。随即还回证件予以放行。我正暗自庆幸顺利过关,忽然又被两位当地妇女拦住:每人需交3毛钱过桥费。我掏出一张十元币没有零钱,又不便开口说话,怕暴露内地口音。结果是周正的同学掏出零钱付了。过桥不久便一脚踏上缅甸国土,我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沿着一条狭窄神秘的丛林小径步行约一小时,周正忽然示意大家别吱声,用手指指半坡上的一栋木房建筑,说那是缅甸人民军的一个营地,随即周正他们大大方方说着话向那里走去。看见一帮中国青年迎面走来,站岗的哨兵持枪冲我们喊了一声什么,见我们没反应,又用汉话喝问一句:干什么的?周正笑笑说:不干什么,来玩的!哨兵简单看了一下我们的证件,便友好地让我们进入营地参观。一位男战士身着裙袍站在门边朝我们笑,周正的同学用傣语跟他交谈,得知他叫岩班,是缅傣(即缅甸的傣族人),人民军的话务员。我提出跟他合影留念。他非常高兴,随即跑进屋去,不一会儿换了一身普通的士兵服出来,一点儿特色都没有了,让我大失所望。照完相我们走下山坡,过了一条缅来河,在一个山洼地带见到了国境线上的界碑。原以为国境线会象蓝球场那样划了白线一目了然,结果什么线都没有,只是凭一些当地人才知道的两国公认的参照物分辨彼此。想想也是,那么大的国家,又不是小学三年级教室的双人课桌,可以用粉笔在中间划一条“三八”线……看到界碑,我还是忍不住心里涌起一阵激动。一米多高的一块花岗岩石板,被牢牢凝固竖立在厚实的水泥底座上。石碑面朝缅甸的一方,上面用缅文雕刻着“中国”两个字;面向中国的一方,上面用中文雕刻着“缅甸”两个字,下面还有一行红色的阿拉伯字:1960。也就是说,界碑应该是公元1960年设立的。放眼四望,中方背景有一棵大榕树,缅方背景则是四棵并排伫立的缅蕉树,在蓝天白云衬映下显得很漂亮。一阵山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发出一阵神秘的低语,引人遐思。我伸手抚摸界碑。太阳把它晒热了,有点烫手。可我不忍收回来,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我想把这种感觉藏进记忆深处。在界碑前留影之后,我跟周正他们穿越一段荆棘小径,又拐上原来那条丛林小道继续前行。约半小时后,到达缅甸畹隆村寨的一个小集市上,看见有美国、英国、香港等地的衣物、化妆品和避孕药出售。几个人在一家小餐厅各自尝了一碗缅甸米干,三毛钱一碗。我向一个身着黑色傣族服装的老太太买了一个盛糯米饭的竹盒,八毛钱。人民币在这里是硬通货,比缅币比值高。缅币在中方的打洛集市也可以通用。老太太居然懂汉话。周正的同学说,事实上中缅边境跟其他地方的两国边境一样,和平年代不仅边民之间可以友好往来,还由于两边语言、民族、习俗等相通,边民之间的自由通婚通商等等现象是相当普遍而又正常的事情。从某种意义而言,这种现象还有利于两国边境的安定与团结。打洛边境两国居民的跨国婚姻虽与内地邻村跟邻村的姻缘故事一样平常而普遍,但仍使我这位少见多怪的内地青年感到好奇,忍不住追根刨底。
下午5点多钟,我们回来在国境线附近的一片山地看见了独树成林的著名景观。就是这棵上了中国国家画报《人民画报》的大榕树,千百根气根倒植进身下的土地,交错生长成几百平方米的一片树林,浓荫送爽,蔚为壮观,让人啧啧称奇。
第二天,打洛的街天热闹非凡。街头人头攒动,交易商品几乎全是琳琅满目的外国货。什么美国香水、英国军大衣、泰国花蚊帐、越南绿豆糕等等,日用百货要有尽有,不一而足。边贸集市足足摆了二公里长,还分有外货推点、境外摊点等多个商业小区。顾客除了本地居民,更多的是操着天南地北各种口音来自内地的神秘商贩,熙熙攘攘挤得街道水泄不通。那些外国货大抵多半是走私而来,价格便宜。一瓶不错的美国喷雾香水,在这里四、五元人民币可以买到,在昆明百货商场则要十几元一瓶。
下午一点半乘车回县城,大大小小的客车、出租车都被商贩包满了。幸亏有周正的同学照应,我们坐上了开往县城的临时加班车。但车厢里仍是人满为患,又闷又热。途中停车“洒水”时,一位在街头卖汽球的河北人,从车头发动机盖上站起身,一脸苦相地大声说:两个卵蛋都快烫熟了!惹得车厢里的人一阵哄笑。
去基诺山乡:十几年前的边疆旅游,远没有现在这样的开放和自由。许多地方是限制前往的。譬如西双版纳,必须要有县级以上政府介绍信才能去,否则便有可能中途被边防检查站的官兵挡回来,让你空留遗憾。我是到了云南之后才知道这些情况的。非常感谢陈老伯为我提供的热情帮助。陈老伯因他的归侨身份,跟版纳州侨办关系很熟,他不仅为我担保请州侨办给我写了介绍信,还在我可能抵达的地方,尽可能动用他当年的老战友关系,给我罗列了一大串名字和地址,让我的版纳之行畅通无阻。只是穿越国境线去缅甸村寨猎奇的行为纯属年轻人寻求刺激的越轨行为。当然啦,青春时代没有一点儿历险故事,老了我们还能跑到哪儿去呢?
版纳是个多民族聚居的地方。除了傣族,还有白族、拉祜族、景颇族、哈尼族、基诺族等,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团结和睦的民族大家庭。这里风景优美,民族风情浓郁,十几年前就是外国游客接踵而至的旅游胜地,只是那时国内同胞的旅游意识尚无今天这般兴奋,去版纳的游人不多,现代文明对西双版纳的物化影响还不大,让我有幸体验到真正原始古朴的民族风情。在傣族村寨如此,在基诺山乡也是如此。
基诺族是我国人口最少的一个民族,总共只有一万来人。据资料介绍,基诺族一般居住在离江边较远的山腰地带,风情独特。历史上,基诺人待客的最好礼物,就是将自家漂亮的女儿叫出来陪客人过夜……解放后,人民政府革除了这一习俗。但基诺族至今仍保持着一些母系社会的遗风。譬如男女青年谈恋爱,往往是女追男,女的比男的主动……
从勐海游览回景洪,身上的人民币所剩无几,我决定最后去基诺山看一看。基诺山又名忧乐山,属于景洪县下辖的一个行政区。自景洪有长途客车抵达。临近目的地时,看见路旁显眼处竖着“非开放地区,谢绝外国人参观游览”的告示牌。下车找到区委书记泽白,向他打听肖者的下落。肖者和我都是第六届全国青联委员,在北京开过会。碰巧肖者刚从下面土司乡长调任区团委书记,上任不过四、五天。肖者热情握住我的手欢迎我到来,安排我在区里度过了一个盛大的“特懋克”节。肖者说,“特懋克”是基诺族最隆重的节日,相当于汉族的新年节(春节)。今年是恢复中断了四十多年以来的第一个“特懋克”节,非常隆重……区公所四层楼的房顶上插满迎风飘扬的彩旗,一些面色黝黑的基诺妇女在二楼平台上扎彩球彩花。看见我,便用汉话主动跟我开玩笑。而后的三天三夜,基诺山乡歌舞升平,通宵达旦。跳圈舞、放“高升”(焰火),洋溢着热烈的节日气氛。村村寨寨“砰、 砰”射杀活牛的枪声彼伏此起,家家户户将清一色的牛肉筵席摆到村口路旁,下面铺着一张张巴蕉叶。客人所到之处,不管认识与否,都会被主人热情邀请入席,用竹碗喝酒,用竹枝做成的筷子大块吃肉,用双手直接了当从芭蕉叶里抓糯米饭吃……没有人问你要钱,你也找不到人收钱。晚上,人们身着民族服装,在区公所广场上竞相起舞。无论哪一个民族,歌舞总是最能体现其风情与精神面貌的一种直接表现形式。基诺舞形式多样,欢快热烈。有跳芦笙(也叫圈舞)、大鼓舞等等。圈舞是人们手拉手围成一圈,和着领舞者的三弦和葫芦笙的节奏,且歌且舞,时进时退,场面宏大,气氛热烈。舞至夜深,一轮新月升起在广场边上的槟榔树梢,山风微凉。一位基诺男子头顶一张竹编小桌从外面迈着舞步旋进舞场中央,稍后一位基诺姑娘右手拎着竹筒酒,左手端着竹筒酒杯旋进舞场,依次向领舞者和跳舞的人们踏歌进酒。每隔一、两个小时往返循环一次,人们带着醉意直将那歌舞踏进东山岗上一轮彤红的旭日里去…… 一些未经许可“违禁”前来游览的外国人,异常兴奋地围着基诺舞者蹲着、跪着乃至仰躺地上拚命地拍照,被当地出入境公安管理人员“逮”个正着,罚款并令其限时离开基诺山。不料他们象着了魔似的,过了时限还在那里跟基诺头人喝酒,跟基诺姑娘歌之舞之。见到管理人员,主动递上罚金。没想到中国的民族风情文化对外国佬竟有这么大的魅力,果真是“民族的便是世界的”……在村村寨寨自发汇集区公所广场表演的众多舞队中,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基诺姑娘引起我的注意。她腰间的一只手织基诺挎包上,工整地绣着一行红色汉字:泪花流向爱情。这非常诗意的文字打动了我。我追着她的舞步拍照片,并寻机问她是什么意思。可她每次都是羞涩一笑,红着脸躲进舞圈里面……去问肖者,肖者哈哈大笑,说我傻乎乎的。那是姑娘向意中人发出的求爱信号,说不定舞会之后一对对情侣便携手步向槟榔树下了……
狂欢结束之后,我余兴未尽,搭乘一辆手扶拖拉机,随基诺青年去十几里开外的一个寨子。不料拖拉机手酒喝多了,车开进沟里,死了一个人,我竟奇迹般地只是上嘴唇和左膝受了一点轻伤。当时好象我压在了一位姑娘的身上。那位姑娘竟也伤无大碍。次日一早,我在公路上拦乘便车去了另一个寨子巴曼村。晚上,村团支书腊白带了一帮男女青年在村头月光下的晒场上为我表演“左交交猫”(月光舞)。反映基诺青年的恋爱风俗,有一些男女相偎的表演动作。跟着是大鼓舞。晒场中央一面硕大的牛皮鼓被敲得山响,感觉地皮都在发颤。我在人群中又看见那位“泪花流向爱情”的姑娘。她叫沙梅,的确长得很漂亮。舞会结束后,腊白带我去村长资切家住宿,资切开玩笑说我运气不好,碰上他家的小猫刚下崽,按这儿的迷信说法认为对客人不吉利,结果安排我去了沙梅家。沙梅一家八口人:父母、两个妹妹、哥嫂和一位襁褓中的婴儿。都深夜12点多钟了,腊白和男主人在沙梅家的火塘边非要“陪我”喝两杯酒。喝着喝着腊白便醉意朦胧开始给我“上课”。腊白说:黄,你是台湾人?我说是(州侨办介绍信上有“前往采风的台湾籍青年”字样,我祖籍台湾桃园)。腊白说:黄,你到我们民族地区,要尊重我们民族的风俗习惯。我说那是当然。腊白说:黄,我们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说那是当然。跟着心里格登一下。我想起那个古老的风俗,不是说政府早已将之革除了么?我开始忐忑不安。腊白说:台湾是中国领土,台湾归中国管。我说是是是。腊白说:你归我们管。我说归你们管,归你们管。腊白说:台湾同胞和我们基诺同胞是好兄弟,一家人。我说是好兄弟,一家人。腊白说:今天晚上你就住在沙梅家。我说明白。腊白说:今天晚上你就睡在沙梅的那个床上!我心里咚咚直跳,惊愕地抬头看看腊白,又看看房东老人。腊白说:黄,沙梅和她的妹妹睡在隔壁床上……嗨,原来这家伙也会“大喘气",吓得我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放松下来,环顾四周,我发现基诺人的木楼建筑风格与傣家大同小异,二层木楼上都是一个火塘屋连着几个小卧室,就象现在城里带客厅的三居室或四居室一样。卧室的门栏很高,是用一截大竹块做成。我问何故,腊白说基诺人出门从来不锁大门,卧室未经主人允许客人也是不能随便进入的,这一点跟傣族风俗一样。傣族一般让男客人睡在卧室外面火塘的竹席上,女客人可以应邀进入主人滕出的卧室休息。而基诺族男客人似乎也可应邀入睡主人的卧室……走进沙梅的闺房,但见室内收拾整洁,有两张床铺,很干净,我住了一张。有一些女性的衣物、雪花膏之类摆放在陈年的木制梳妆柜上。一排排,高高低低红红白白。旁边还有一台八成新的缝纫机。床单上面有一条新毛毯,嗅嗅气味还有一种淡淡芳香的机纺味,显然还不曾用过,是特意拿出来招待我这位客人的。腊白临走前告诉我晚上可以在二楼火塘外的晒台上小便,两个晒台都可以,别见怪。隔着木板墙壁,我清晰地听见沙梅姐妹仨在邻屋轻声说笑,乃至她们翻身与喘气的声息。[NextPage]
我忽然睡意全无。灯光下翻阅肖者给我的资料,了解到特懋克三个字是基诺语。特,表示离不了,懋,表示盛大之意。克,即为举行仪式。整合起来可理解为;一年一度不可缺少的节日。相传从前基诺人不懂耕种节令,仅靠狩猎及探寻野生植物为生。后来一位“泽资武普鲁”(基诺语,意为白发老人),注意观察大自然,总结出耕种节气并教会给大家,使这群自称泽若(靠寻食为生的儿女)懂得了种植农作物,春耕秋收……为纪念那位智慧老人带来的福音,后人们特意约定了这么一个节日。1988年元月28日,西双版纳自治州人大七届三次全会正式决定恢复一度中断了四十多年的基诺族的特懋克节,并确定每年公历二月六日这一天为特懋克节。
次日起床,沙梅有事到城里去了。不知怎地她总给人一种淡淡忧伤的感觉。二十来岁的大姑娘,是不是到了恋爱的年龄就会有这种感觉呢?沙梅的妹妹、妈妈都在火塘边陪我聊天,还有一些村里的姑娘大嫂,都来看望我这位远道而来的汉族小伙子。好象这也是基诺族的一种习俗。家里来了客人,一般由女人陪客人聊天、应酬,男人则下地干活或干家务。现在是冬闲时节,地里没什么活干,沙梅的哥哥和腊白每人扛了两支火铳(自制猎枪),戴着草帽上山去了。中午时分用竹条拎了两大串山雀回来。女主人在火塘已早早烧满一锅开水,这会儿将山雀丢进里面,褪毛、破肚、用冷水洗净,然后在火塘中央支上铁三脚开始烧烤。醮盐巴或酱油喝酒当午餐。我问主人为何不吃辣椒,沙梅的妹妹说哥哥的小孩正在吃奶,家里忌食辣椒,怕小孩的眼睛瞎。还说婴儿脐带未剪断前任何人不得迈进这家门槛,否则这个人的名字就要送给这个小孩,小孩长大了就用这个人的名字。基诺人的名字没有姓。是取父辈的最后一个字做字首给下一辈取名。村长的名字叫资切,资切之父叫切资。资切下一辈的名字是否亦可叫切资,我忘了问了。一周之后,我告别巴曼村,去了十公里开外的另一个村子巴卡村。听说那里可以看到橄榄树。那可是我当初辞职的一个梦想。虽然只是一个浪漫的憧憬与臆向,但我实在也想看看真正的橄榄树是什么样。背着沙梅送给我的一个基诺挎包独自上路。挎包里放着她妈妈为我准备的紫糯米粑粑等干粮。但挎包上没有“泪花流向爱情”那几个字。那是关乎她一生幸福的伟大梦想,当然不可能随意托付给一位什么人。虽然腊白也大大方方地开玩笑让我在沙梅她们三姐妹当中娶一个带走。我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走走歇歇。腊白给我的一根竹棍大派用场:打草惊蛇,驱狗防身……傍晚时分,我抵达巴卡村。站在村头不知何往。看见不远处一间木房二楼的晒台上有一位身着普通汉装的姑娘坐在那里编草排。我走过去向她问路。她起身带我去村长家。不巧村长上山帮一位建房的村民家里抬木料去了,还没有回来。姑娘便带我去建房的村民家里等待。我问知姑娘叫依言,今年19岁,刚从景洪民族中学高二班毕业回乡,在家帮母亲干活儿……村长晚上七点多钟才回来。晚餐就在建房人家。宰了一只狗。我第一次喝狗胆酒,微苦还凉。村长说是解热明目的。一般只有贵客和老人才能喝得上。这是座落在山腰之上的一个基诺村寨。我们在主人二楼木房外面的晒台上晚餐。一些山下村庄的傣族妇女拿着白布袋子从暮色中走近基诺人家。村长说那是来换紫糯米的。山下水田只产白糯米,吃起来没有紫糯米香。这个季节每天傍晚都有山下的傣族上来换。一般三斤白糯换二斤半紫糯。也有用钱买的……晚饭后村长领我到寨子里转了转。这里离山下公路不远,基诺家庭大多有单车、收录机等。几位老年妇女在村中水井旁沐浴,全裸着上身。见到我还象母亲般地对我慈祥地笑笑,一点儿也不窘迫。我虽然知道这是一种习俗,不必大惊小怪。但我总觉得她们裸露的双乳,有若云天上眩目的阳光,让我总是不敢抬眼正视。我不太习惯这种场面。晚上九点多钟,那家建房请客的筵席还没有散,人们便开始“闹新房”了。人们用歌舞真诚地祝福主人新房落成。先是村里老妇人带着哭腔唱劝嫁歌。说的是从前一位姑娘不愿意出嫁,妈妈在劝她。歌词诙谐有趣,村长翻译给我听。一边唱,一边便有两位姑娘双手对握,抬起一位姑娘象花轿那样荡来荡去。之后是“三跺脚”,三人交叉对跳。之后是跳“笙舞”。“笙舞”也是一种圈舞形式,领舞者吹着葫芦笙,且歌且舞,众人附和,场面活泼欢快。姑娘小伙都换上了民族服装。依言也来了。身着色彩鲜艳的基诺服装仿佛换了一个人,光彩夺目。我问她白天为何要穿汉装,她说村里人都是这样的,平时干活穿汉装方便,容易洗,民族服装比较重,脏了很难洗……即或如此,我还是非常希望她们能够保持自己的民族特色,包括建筑、服饰、生活习性等。遗憾的是,所到之处,我看到这些方面均有不同程度的汉化现象,而且在日益加重。基诺族不少人同时还拥有一个汉族名字。我和依言手拉手一起旋进舞圈,有一位在区公所舞会上见过面的姑娘特别爱拉我的手。我们踩着咚咚的鼓点,就这样唱呵跳呵,跟着大家一遍又一遍高喊:“扯——扯——!”“高——高——!”置身于这样一个歌舞相伴的民族当中,心里的忧愁烦恼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凌晨一点多钟,舞会结束。依言说他妈妈让我到她家去住,村长不知情,要安排我去张燕家。我问张燕是谁,村长说是依言。我和欣然相视一笑。回家路上看见满天星斗,象长在毛毛树上,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很清爽。我跟随依言来到她家的竹楼上(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半竹楼,一半木楼),竹楼火塘边的木柱上一盏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还在那里忽闪忽闪地亮着。依言的母亲和妹妹都已睡下。依言打开她哥哥的房间,床铺早就收拾好了。她哥哥在县城做工没有回家。开门声惊醒了睡梦中的依言妈妈。老人家好象是用基诺语梦呓般地问了一句:谁呀?依言轻声应道:是我,妈妈……我坐在火塘边跟依言低声说了一会儿话。火塘中央的铁三脚架上放着铁锅炖着猎排骨,那是明天招待客人的早餐。依言俯身往火塘里添了一些柴禾,立即便噼里啪啦地燃响着。木柱上挂着的煤油灯显然是没有油了,灯苗往上窜了窜,熄了。我在依言轻柔的笑别声中安然入梦。
两天后,依言编好草排,帮妈妈一起补好房顶漏雨的地方,为我找来一顶草帽,带我上山去找橄榄树。沿途荆棘丛生,几乎没有路。依言拿了一把柴刀左劈右砍,手被一棵倒勾刺划出血了。我给她抹上随身携带的红药水,拿过她手中的柴刀继续劈行,胳膊都砍酸了,流了很多汗。好在她家一条大黄狗跟着我们来凑热闹,走在前面东嗅西嗅,让我减少一些遭遇毒蛇的担心。依言说,在森林里碰到有毒无毒的蛇是常有的事。一般不受惊吓,它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话虽这样说,但我还是忍不住边走边用砍刀和竹棍敲击树杆、草丛和灌木,我对那玩艺儿心存恐惧,不得不防。这样折腾了两三个小时,我们来到一个山岗下面。依言说快到了,爬上这个山岗就是。我精神陡增,拉着依言连滚带爬往山顶上冲去。正想停下来喘口气,忽听依言低吼一声:小心!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便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竹棍,扑地一声猛击在一个物体上!我转身一看,差点连心跳都停止了:一条两三尺长的尖尾毒蛇正在距我不足半米之遥处抽搐扭曲。那一圈一圈全身长满的红色斑点,让我全身骤然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头皮发麻。这种蛇好像鄂西的那种“烙铁头”,它的脑袋象一块烙铁形状。剧毒,咬伤人后可致命……我从依言手中拿过竹棍拼命把它的脑袋敲碎,把它挑扔到远一点的地方。当地人说,蛇在被打死之前,会把伤害它的人像映在瞳仁里,它的同类看见会多年不忘,寻机报复……
依言也被刚才的情形吓得脸色苍白。但她能够那么快速果断地打中它,让我实在始料不及!我问她为何能够那么准确地打中“七寸”,她有些木然地说我也不知道。反正看见它的头昴起来,舌信子一吐一吐的,我知道有危险,就打了它的头……我情不自禁走过去,轻轻把她拥在怀里,拍拍她的肩头,真诚地说:谢谢你,谢谢你!我感到她的肩膀在轻轻颤抖。她轻轻挣脱我的怀抱,免强笑着说:你没受伤就好,没受伤就好……
我终于看到了我朝思暮想的橄榄树。在那片山岗的斜坡上,一棵、二棵、三棵,阳光下略显枝黑的橄榄树长了一片在这里,约有上十棵(后来才知是逆光造成的视觉错误,橄榄树的枝叶是绿色的,不黑)。每一棵的树杆并不高,约三五米,细叶如梳的橄榄枝结满一棵棵青黄色的橄榄果,细圆细圆的,在山风中隐约反射着太阳的点点光芒,伸手可触。它们的背景是高深湛蓝的天空和淡淡流动的白云……依言轻摇树干,橄榄果便唰唰洒落一地,顺着山坡蹦蹦跳跳往下滚。乐得刚才失职乱跑的大黄狗莫名其妙地跑上跑下欢叫!不一会儿,我捡了满满一草帽橄榄果,坐在树下慢慢品尝。学着依言的样用衣襟擦擦果子,放进嘴里轻咬一口。那味道,就像那支台湾歌曲唱道的那样:啊,又涩又甜/又涩又甜……
抬头看依言,它正抚摸着大黄狗的头,显得若有所思。回到村里,不知依言用基诺话对妈妈说些什么,语气有些急促,刚好村长也来到依言家。依言说着说着竟伏在妈妈膝上轻轻啜泣起来。我才知道依言为了保护我,心里受到惊吓,一直在我面前强装笑颜。直到回到母亲的怀抱,她才痛痛快快哭一场!原来,基诺姑娘是从来不在陌生人面前流泪的,即或面对客人也是如此。村长表扬依言好样的,没让“我们的客人”受惊吓,干得好!我朝自己的额头猛击一掌,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当作村长的面,拥抱了依言和她的妈妈,动情地说:谢谢你,依言!谢谢您,好妈妈!……依言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事没事,她只想在妈妈怀里哭一场,好久没在妈妈怀里哭过了……
转眼十几年过去,我一直过着拧着衣箱四处漂泊的行旅生活。不知依言过得怎么样?还有岩罕、玉光……西双版纳的乡亲们,我无时无刻不在怀念你们!我在天涯海角向你们鞠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