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走过兵败逃难又被押解回来的南明永历皇帝,走过吴三桂,走过林则徐,走过飞虎队和中国远征军的将士们,走过一个又一个为修建云南驿飞机场而牺牲的普通百姓。这里走过一个个上京赶考的学子,有抱负的和没抱负的;也走过一个个被押解的囚徒,有罪的和无罪的……
云南驿,云南驿,2000多年前的那片彩云,自从飘到了这里,就再也没有飘走。
永远在路上的驿站
行走在云南驿的青石板路上,我想:如果岁月是一本厚厚的线装书,如果岁月还收藏着所有走过的历史,以及生命事件的真相,我可不可以轻轻翻开来看,这条2000多年的驿路上,走过的所有身影与命运。
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出使西域的张骞,回到长安后向汉武帝说,据大夏(今阿富汗)有从身毒(今印度)运来的蜀地出产的笮布和筇杖断定,其间必有道路可行。这条路即后来的蜀身毒道。汉武帝随即派人到西南夷寻路。其使臣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人后在今祥云县西境九鼎山和红崖坡一带(云南驿以西约30公里)受到“昆明”等部落的阻挠,望昆明池(今洱海)而返。
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汉武帝以梦中“彩云南现”为借口,准备出兵“西南夷”地区。后因“彩云南现”而始设云南县。云南驿作为云南县故地而成为了最早叫云南的地方。
此后的1000多年间,因为云南驿北控成都,东制昆明,为咽喉要地,所以云南县(郡)的设置一直沿袭下来。直到明洪武年间,云南县的县治才从今云南驿所在的上川坝(盆地)搬迁至当时的洱海卫城(今祥云县古城)。云南驿只留下驿站的设置。
如今,驿路上走着放学的孩子,牵牛回家的农人,以及偶尔一辆朽旧的拖拉机慢悠悠地驶过。路边,塑料布上晒着一些刚刚收割的稻谷,红红的辣椒。两头的大马店、中间的商铺大多关着门,不再热闹繁华,那些稍显破败苍老的墙体裸露在微寒的风中。给我们作导游的李杰妹妹叫我注意看李家大院门前的一对石狮子有什么不同,原来左边的母狮身下有一只幼仔,加上右边的公狮,非常幸福的一家。如此富有人情味的雕塑,也许只有在这样的民间才能见到吧。雕刻这件作品的会是一个怎样的石匠呢?在制作这件作品的时候,也许他才刚刚当上了父亲,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也或许他是一个没有结婚的老人,一生都在守望生命中的那个早已嫁了别人的女人。
“云南牛仔”的赶马调
在李杰的带领下,我和祥云宣传部的小刘走进了云南马帮文化博物馆。李杰告诉我们,这个博物馆本身就是古镇的大马店,两层三进带后院,是云南省现存最完好和最大的马店。博物馆采用了国际流行的开放式布置展览,可以零距离地体验马帮运输时代的生活方式。于是,一个100多年前的大马店———账房、开亮(露营)、马厩、客房、茶房,数百件驮架、马鞍、马镫、头饰、货物、马灯、草鞋、铜鼓、工具,原汁原味的生活场景,地地道道的马帮物品,都一一展现在我们眼前。
在账房里,桌上的账簿墨渍仿佛还未干,账房老先生是否刚刚起身离去,他拨打过的算盘才刚挂回墙上。院门两边,挂着马锅头放大号的草鞋,草鞋尖上还系着大红花。各式各样的马灯,大多是我们平生没有见过的,铁锈斑斑,那里面的火苗不知曾给多少人带去过温暖。院子里总是静悄悄的,骡马自顾在马槽边吃草,水烟筒寂寂地侯在一边。纺车上还绕着细细的线,坐在这里的女人,又会是怎样的一副模样?仿佛一瞬间,就老了青春容颜。一架石磨放在院角,亲切而温馨,木升有点年辰了,泛着古旧的颜色。
楼上是马锅头休息起居的地方。在一张雕花案几上,供奉着马锅头敬奉的神灵。李杰对我说,马帮供奉的是路神和桥神,而马锅头供奉的除了路神和桥神,还有山神。窗前,放着马锅头小妾的首饰盒。据说,当马锅头出门在外时,会把他的小妾带在身边。两张豪华的椅子,放在黑漆桌前。我俯下身去看,那上面有朱红色的精美花纹。这些精美的花纹究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还是一种人类天性中对美的追求?在马帮忧伤的赶马调里,惟有这些花纹向我们传递着他们曾经多么温婉的内心……
我曾经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站在那个曾经树立着一棵天灯杆的地方。据说,这就是云南驿给马帮的信号灯。天灯杆挂红灯表示有一部分马店空着,绿灯表示空马点还很多,黄灯表示马店客满。天长日久,这根天灯杆上的灯光成为一帮帮赶马人走到这里的寄托。还在十里八里以外,他们就遥望见了这个地方。而今天,这里只剩下了一个石洞,悄悄淹没在尘土里。
有人说,云南马帮比起美国的“西部牛仔”来,是早一千多年的“云南牛仔”。正是这些“云南牛仔”,用生命和血汗走出了一条茶马古道,走出了一个个西南边陲城市的繁荣。星星睡了,赶马人睡了。太阳出来了,赶马人已经走在了路上。沿着一条坎坷崎岖的古道,他们源源不断地为内地与藏区、边疆与中原、中国与域外,驮着茶、糖、盐、布匹、日用品、马匹、牛羊和皮毛……驮着一条南来北往的文明。
我在老年活动中心找到了钱家定老人,他是云南驿现存的最后一个马店老板。老人83岁了,耳背,坐在一群打牌的老人旁边,他眯着眼,仿佛沉入了那段马帮穿行的岁月。在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我读懂了马帮博物馆进门写在墙上木板上的一句话:往事如烟,马帮成为故事。你在这里看到的只是马帮文化残留的碎片,而承载这些文化的人们已经消失……
那些山山梁梁间,是谁的赶马调和着悠远的铜铃声还在回荡,苍凉、执着,而又忧伤:
砍柴莫砍苦葛藤,有囡莫给赶马人,
他三十晚上讨媳妇,初一初二就出门。
你要去要去我搭你去,烧烧煮煮也要人,
你大人说出娃娃话,哪个出门带婆娘;
你要去要去我搭你去,补补连连也要人,
我出门只有带朋友,哪有出门带老婆。
我站在龙头望四方,望着小郎去夷方,
他高楼大厦不得在,架子底下把身安,
石头就是花花枕,草皮就是丝绿毡,
他头发棵里升露水,草帽顶上下白霜……
这个英雄的地方
云南驿蜚声海内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在二战时期因特殊的交通位置而产生的意义。近几年,有许多飞虎队的老兵和家属先后到云南驿,重走这片曾经撒下过热血的土地,那些事,那些人,已成为世界各国热爱和平的人们心中挥之不去的情结。
到了云南驿,千万不要错过去看二战中印缅战区交通史纪念馆。其馆址所在地,是一幢近百年的老宅院,当地人称大马店北院,抗战时期曾用作盟军的一个指挥部。
进入纪念馆,一张张珍贵的老照片,很快就把我们带入了主题———“交通决定战争”。纪念馆的大厅布置充分展现了云南驿古今交通要冲的战略地位。大厅中央有一个沙盘,清晰地标示出:滇缅公路、驼峰航线云南驿机场和中印输油管,以及组织了上百万匹骡马和牦牛进行抢运的千年茶马古道。站在这个沙盘面前,我思绪万千。
1937年7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中国沿海交通的口岸均被日军控制,当时的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向国民政府提议,尽快修通滇缅公路,从印度洋运输国际物资进入中国。同年12月开工。滇缅公路全线工程艰巨,到1938年8月底,经过20多万人的艰苦努力,牺牲了几千名工人,滇缅公路终于通车。这条被美国报纸称之为“巴拿马运河”的公路成为中国最后一条输血管,在抗战期间,有力地支援了中国军民抗击日军。如今,这条历经战火的滇缅公路,已经演变为现代化的320国道。
抗战史上的血肉丰碑
导游李杰介绍说,驼峰航线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持续时间最长、规模最大、飞行条件
最艰险的空中运输线。在3年零3个月的时间里,驼峰航线向中国运输了80万吨战略物资,但也因此付出了惊人的代价,共坠毁和失踪飞机609架,牺牲和失踪飞行员1500多名。当时曾经飞过这条航线的飞行员回忆说,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们就是借助战友坠机碎片的反光飞行的。
1944年盟军在缅甸的战事顺利,至1945年初中国远征军收复缅北和滇西沦陷区,打通中印公路以连接滇缅公路,同时盟国修筑中印输油管提高了燃油的运输效率。
而四种交通运输路线都在云南驿这个小小的村镇汇集,主要缘于它特殊的交通和战略地位,以及这里的云南驿机场。云南驿机场是驼峰航线最靠前线的后方机场,也是云南三个战略机场之一,因而成为驼峰航线最重要的支撑点。云南驿飞机场位于祥云县下川坝旧站村与云南驿、水口村之间。现在已经是一片田地。站在云南驿后山的白马寺上,可以看见整个飞机场的全貌。那些机窝(隐藏飞机的建筑),如今还在,李杰告诉我,上面长满了树的小山包就是。
1929年,国民政府在云南驿修建了大型飞机场,开展商务活动。1939年国民政府指派要员到云南驿接管了航空队,并将云南驿机场变为军事基地。1942年5月,日本侵略军从缅甸入侵我国,美国援华飞行大队———飞虎队驻守云南驿机场。
据史料记载,机场从始建到扩修,全靠强行征调的民工来完成,施工高潮时,每天有二万多人在机场挖运土方填跑道,日本飞机轰炸频繁时,经常通宵达旦。从1940年到1943年的4年间,日本飞机对云南驿机场轰炸就高达20多次,出动飞机近400架次,死伤民工和村民百人以上的就有十次之多。仅1943年3月26日,侵华日军出动54架轰炸机和多架驱逐机,对云南驿机场和附近村庄进行轰炸扫射,死伤民工和村民就在2000以上,其中死难者1000多人。这些被日本飞机炸死的民工,除祥云附近的多数被认领抬回安葬外,大姚、姚安、楚雄、南华、弥渡等地一时无法认领的均在被炸死后的第二、三天运往北棚村后的蚂蝗箐掩埋。这个地方后来叫做“万人冢”。云南驿飞机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成为一块抗战史上的血肉丰碑。
我曾经在云南驿后山坡上破败的钱家祠堂里,看见几截残碑。村长告诉我说,这是他保留下来的,从文字上看,是当时驻扎在白马寺炮兵中牺牲的烈士墓碑。如今,他们的坟墓早已不在,只留下这些残碑还寂寞地躺在这荒郊,连同那些“万人冢”里埋葬的死难民工,我们真的不应该忘记,真的应该为他们树立一截高高的碑文。
离开云南驿的时候,我忽然很想再去看看那些当初修筑飞机场的大小碾子。天上有乌云飘过,几架二战飞机的仿真模型还在天底下一字排开。我望着曾经是云南驿飞机场的宽广田野,这个英雄的地方让我不由得多出一份深深的崇敬。直到回来后很久,我还很后悔,因为时间匆忙,没有来得及去拜祭一下莫尼中尉的纪念碑,没有去看一眼那个依然不被外人所知的蚂蝗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