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铃声摇碎这里的晨霭
向禄丰城以西进发,是巍峨的南平诸山。过迤西古道的第四个关隘——南平关,走幽寂的驿路,便是去迤西第一雄关响水关的方向了。当然,这是一次艰辛而令人激动的旅程。
盘山的驿道崎岖难行,越野车不时穿行于密林荒草之间,有的地方使人惊出一身冷汗:看似无法通行的地方,技术精湛的唐师傅还是把车安全地驶过去了,可谓艺高人胆大!
行车25公里许,我们来到了一个叫水箐的苗寨。村头的平地上建有一所小学校,孩子们正在晨读,朗朗书声在绿色的山岗上回荡。这是一所一师一校的山村小学,就读的孩子全是苗族,老师也是苗民,名叫龙杰,在这个小山村里执教23年,近20余年来在此村长大的孩子,都是他的学生,因此龙老师在山寨中享有很高的威望。
在水箐小学前小憇,闻狗吠鸡鸣,倍感山乡的幽静闲适。熟透的李子一树树挂在田间地角,鸟儿啁啾于密林之中,伴着涧水的弹唱,我臆想着古道上发生的往事:马铃声摇碎水箐山岗的晨霭与夕照,无数的旅人在走过这个山口时,定然要驻足歇息,或饮上几口山泉,或吃上几口干粮,而那些疲乏的马匹,难说就在这片平坦的绿草坪上食草。有笛声和月琴曾在这里幽怨地响起吗?几个时代的赶马人故事被埋在荒草旷野之中了,我看到沿路有不少的荒塚,皆用乱石垒成,无碑无名。在艰辛的赶马路上,不少马夫因长年劳累,贫病交加,走死在古驿道上,在这荒郊野外,举目无亲,同伴们只能将他草草掩埋,每次同伴们路过此地,都会在他的坟头上加一块石头。不少的马匹也累死在这条古道上了,这种情况是赶马人最不愿见到的:马一死,货物无法运走,赶马人就得守着死马,风餐露宿,寻找另外的出路。赶马是一种极为艰苦的劳动,因此民间有谚说:“世间三件苦,赶马读书磨豆腐!”我想那些倒毙于古驿道上的马夫们,虽尸埋荒野,但并不寂寥吧?这苍郁的大山之中,埋葬着他们心爱的马匹,还有鸟儿为他们整日地歌唱……
六里箐 状元郎杨慎为它留诗
密林遮天蔽日,山谷逐步变成了一线天,古道一直在下降。走出3公里,仍不见响水关的踪影。我一直注视着脚下的道路。这些历尽数百年沧桑的古道堪称文物,其上走过皇家的军队,走过像杨升庵这样的名士,走过数不尽的马帮,走过远行边关的戌守者和宦游的官人……或徒步或骑马或坐骄,古道上脚印叠着脚印,汗水浸着泪水,上演了说不尽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每一块石头都出自数百年前的筑路者之手,都有资格躺进地方博物馆。但村人为了修一条乡村公路,挖走了石头,毁灭了古驿道上惟一的历史证物,不禁令我慨叹不已。
吸引我的另外一个景致是森林。微风拂过,颜色层次不同的树木轻轻地摇晃着,加上天幕上飞渡的白云,仿佛这山是活的,它整个地漂浮在环宇之间,引领我们到达一个未知的世界。许多说不出种类的鸟儿在林间鸣唱,有的悠扬,有的短促,好像鸟儿们都呼朋唤友,来这深山老林中出席一个盛大的聚会。
终于,我们来到了六里箐。
古驿道在悬崖下折了个九十度的急弯,脚下是深壑,头顶是刀劈般的危岩,果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隘。再往前行,山口上有一道石门,石门高约5米,宽约4米,石坊石柱,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造。据水箐的遗老说,此坊在他们小时候门楣上有一石匾,上面刻有文字,煞是威严。可惜这几位遗老都是苗族,不识汉字,不知古石匾上写的什么。
数百年前的一个秋日,状元郎杨慎曾路过此地,写下一首题为《六里箐》的诗,其诗云:“六里箐何深,千章树如芥。俯听秋蝉鸣,翻在幽涧底。涧水何湔湔,谷兰香蘼蘼。不见采芳人,谁为枕流子。日暮心悠哉,临风聊倚徙。”想必那是一个初秋的晴日,杨状元踩着夕阳余辉,走到了这险要的关隘前。“如芥”的森林长得密密匝匝,秋蝉的鸣唱不绝于耳,林间飘来缕缕幽兰的清香,使这位状元“心悠哉”起来,便在古道上“倚徙(徘徊)”不止。然而,没有采撷兰花的人,野芳自发,无人欣赏,还是让这位才华横溢的状元郎感到了几丝遗憾。那时的生态比现在好得多,在幽暗的林荫下,先前“心悠哉”的状元又感觉到了无边的孤寂。
越过古坊,前行数十步,驿道两边布满了残垣断壁,围成屋子的墙石基依稀可辨,旧时这里至少建有十幢房屋。如今,这些旧屋早已荡然无存,而原先的屋墙石基却成为苗族人耕种的“天然田埂”,几个苗族人在“屋中”耕作,正在撒播玉米种子。旧时的六里箐有马店7家,摆摊卖凉米线、凉卷粉的人也不少,旅人饿了可坐在路边品尝小吃,不少马帮在此投宿。 [NextPage] 一段保留得最好的马道
翻过一个山口,响水关尽收眼底。
正前方1公里处,有两条溪流汇集在一起,距两溪交汇处200米的前方,一座石拱桥横于涧上,过石桥登300米石级,就是响水关古隘。涧水由于落差过大穿石桥而出后,跌落在巨大的石板之上,发出不绝的轰鸣声,因此,河称响水河,关称响水关,桥称响水桥,村称响水村。
响水河两岸,有两座巍峨的大山对峙着,天设地造的雄关,奇险无比,自古以来,旅人商客,视为畏途。清人徐深有一首《迤西第一雄关》写得很有气魄:
滇南行胜说迤西,第一雄关实可题。设险高峰连碧藻,桥横阔涧跨虹霓。
参差岩树云为障,突兀山溪石作梯。宝蘘飞扬风力动,入来仿佛觉天低。
这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古关,藏匿在千山万壑之中,不论你从哪一个方向来此,走不到近前,绝对看不清它的真容,这也许就是响水关让人感到神秘莫测的原因。转过山口,便到了兰谷铺。此铺与雄关隔水相望,坐落在半山腰。作为铺的功能是很遥远的事了,如今铺里居住着5户苗民,男耕女织,少通外界,过着恬静简单的生活。进得铺来,数只家狗不识我等,狂吠于坡上,打破了山村的寂静,仿佛在向我们致欢迎词。村头树荫下有碧水一潭,潺潺溪水注入其中,但流量很小,不足以灌溉农田。今年大旱,村下的稻田无水灌溉,已经龟裂。三位苗族妇女在无水的秧田里拔秧,水秧变成了旱秧。一条参加过斗牛大赛的公黄牛站在路上吃草,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眼中充满敌意。主人说,此牛在战斗中折了双角,已光荣退役,但它膘肥体壮,是耕种的能手,倍受主人疼爱。苗民纯朴好客,虽与我们素昧平生,却热情挽留我们在山村吃午饭,令人感动。
沿古道石板路下行一公里,便到了响水关石拱桥前。这是一段保留得最好的古驿道,道宽2.5米,石板上烙下无数的马蹄印,说明其上已走过千军万马。我想,没有几百年的时间磨厉,蹄印是不会轻易刻在石头上的。走下数百级石阶,我们便站在响水关石拱桥上。以此桥为中心,东去禄丰城30公里,西去舍资铺30公里,在迤西道上,它是连接两个古镇的中心关隘,地理位置显要。据清代广通县志记载,此关为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建立,当时设有流官巡检一名,弓兵14名,到清代,继续保留了这种体制,但裁革了土官,任命流官世袭管理此地。响水关因山高谷深,地势险峻,水落叠滩,如雷震耳而得名。又因此地盛产兰花,明状元郎杨慎在此作有《采兰引》一篇,故称兰谷关。旧志将此关称为“迤西第一雄关”。
关河清澈见底,河床内磐石杂陈。上游有二溪交汇,下游有银瀑飞溅,巨响回荡于空谷之中,如罄如鼓,雄浑激越,人心震撼。巨大的石块经河水冲刷,光润如砺,人躺其上,仰视蓝天,白云悠悠飘越如盘天幕,飞鸟不时划破这蓝白交映的底色,像画家在画布上勾勒出的流畅线条;环顾四围,青山与高天比齐,翠色如大胆泼墨,宏然绘成巨画,让人心旌摇曳。不绝的水声昼夜鸣响,为这古关诉说千年往事;寂寥的古道蜿蜒向前,布陈着名士贤达的如歌吟唱。
凝视古桥,浑然如大山生出的一个奇观:桥体衔接在两岸的岩石上,天衣无缝地把两边的山体连成坦途;桥墩为六面体流线型,共筑两座,把桥分为三孔,迎水面为菱角状,最大限度地减轻了水流的阻力;桥高约10米,宽5米,长42米,桥面用巨石条作护栏。整个桥体均用石条砌成,以石灰接缝。每一块石头都经过精心修面,并刻有匠人的姓氏,桥体因而规整美观,古朴庄重。
据康熙《楚雄府志》记载,此桥始建于明代成化年间,清嘉庆九年(1804)重建,距今201年。在古桥下留连,使人生出无尽的遐想:响水河里有丰富的石料,当年修桥时,一定有许多的石匠参加,不知他们是远来戌守屯垦的官兵,还是生长于斯的土著?有人说,那些开路修桥的人们,都是犯了朝庭王法的充军者,他们来自发达的中原地区,因而手艺精湛,所修之桥巧夺天工……可以想见修桥的艰辛困苦,把这么多的巨石砌成一座如此漂亮的大桥,匠人们必须在这荒郊野外风餐露宿,忍饥挨饿,每天从事强体力劳动。或者,有的匠人已累死在这古关上,有的则在这样的强体力劳动中变成了残废人。关山万重,没有谁知道这些修桥人的去留,他们用生命垒成了至今令人感叹的文化。
上关的石板路依然如故。拾级而上,便来到已经倒塌的关楼前。只有两座高不足5米的石砌断墙守在路两边了,想必这就是旧时守关将士们的哨卡,这里别无他途,行人必须从这关楼下通过。古关早在一百年前就被废弃,两面断墙尚在,说明这里人们已经忘却了这座曾经辉煌的关隘。距关约300米的正前方就是响水关村,如今,戌守的兵勇已不知所踪,居住在村中的全是苗民。
幽兰在古关的道旁无声地开放着,鲜艳的色彩与破败的关墙行成强烈对比,更显出了时间的苍茫无岸。土地被苗民平整出来,撒上了玉米种,但天旱无雨,红土地上看不到一点绿色。只有那些幽兰顽强地怒放在地角上,为赤土地装点上了一抹亮色。